上文说到，教育技术史这条长河，在94定义之前，还有个“三江源”定义——63定义，72定义，77定义。那么这3条上游河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？

我们知道，长江上游的三江源之水，是格拉丹东峰的冰川水融化以后汇成沱沱河而来的。那么，教育技术史的“格拉丹东峰的冰川水”在哪里呢？

今天的在美国大多数专家学者认为，20世纪初在美国兴起的“视觉教学运动”是这条河的源头。但有一位大佬表示不同意，这位大佬就是美国20世纪著名教育技术史学家塞特勒。

这位大佬写过两本书，分别是——1968年发表的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研究教育技术史的专著《教学技术的历史》，1990年发表的《美国教育技术的演变》。因为这两本书，奠定了塞特勒的无上地位。直到今天，塞特勒被称为——美国教育技术史学研究的奠基者。

这位大佬曾经说过一句话：“……从这些教学原则可以看出，夸美纽斯是现代教育技术首位真正的先驱。”

夸美纽斯本尊

好，那咱们就来说说这位真正的先驱——夸美纽斯的故事。

你对夸美纽斯的了解有多少？我们大多数人对此人的了解，往往停留在“名人名言”。关于教育的名言里，有很多夸美纽斯的语录。但是，这位大师跟教育技术还能扯上关系？

答案是：是的。

一、30年战争中的流亡者

首先，我要说明的是，这位老兄，是一位17世纪的捷克人。其生卒年份是1592-1670年。今天的捷克在当时那个年代，有一个美丽的名字——叫“波西米亚王国”。（请自行脑补一下那个时髦的热词：波西米亚狂想曲）

很不幸，在他大约25岁那年，他所在的波西米亚王国卷入了一场战争。1617年，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席卷了整个欧洲，波西米亚王国也卷入其中。欧洲大陆的人民分成了两派：传统的天主教派和路德新教派。两帮人互相看不上眼，很快信仰对立演变为打架斗殴。新教派和天主教派各自组建同盟军开始死磕——这就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“30年战争”。

影响欧洲近代格局的30年战争

1618年，战火烧到了波西米亚王国，当时的波西米亚人民是站在新教这一边的，不幸的是——他们战败了。胜者王败者寇，没啥好说的，等待新教徒们的是悲惨的屠杀、驱逐和流放。

说一说夸美纽斯个人的命运。这位老兄可谓一生命运多舛，他的父亲在他12岁时候就早逝了。不过这位早逝的老爸有一个特殊的身份——当时国内最大的帮会“波西米亚兄弟会”的长老级人物。长老去世，帮会成员自然有义务照顾他的后人。于是乎，从12-26岁，夸美纽斯得到特别优待，先是进入兄弟会指定的拉丁文法学校学习，毕业后又被“兄弟会”保送到德国一所有名的大学学习哲学和神学，21岁大学毕业开始潇洒地环游欧洲，22岁学成归来被“兄弟会”委任为一所学校的校长。24岁时，继承了父亲的衣钵，在校长之外，当起了“兄弟会”的牧师职务。如果没有“30年战争”，相信他也会成为父亲那样的帮会大佬级人物。

但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年，26岁的夸美纽斯命运急转直下。所在的城市被天主教派联盟军队一把火烧个了尽，夸美纽斯的家产、藏书和所有的论文手稿化为灰烬，他本人仅带着几件仅存的衣服逃出生天，还把老婆和孩子丢在了丈母娘家里。1622年初，战争带来瘟疫，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染疫丧生。三十而立之年，夸美纽斯家破人亡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。 

两年后，天主教派最大的头头——德皇斐迪南二世颁布了一项法令，把所有新教徒从波西米亚王国驱逐出境。夸美纽斯同其他“兄弟会”成员从此“上了井冈山”，隐居在波希米亚的密林中，开始了艰难困苦的斗争岁月。

这位中学校长经历了真正的国破家亡之后，异常悲愤，写了一份《致天国书》，向上帝表达他的愤怒—— “不公平的是，那些人（富人）有无数的人世上的财物，而我们却贫穷困苦，可是我们本来跟他们一样都是你创造的！他们的粮食囤积满仓，任凭老鼠啮食，我们却沦为饿殍……你说说这是咋回事儿（这句是我补充的）”

新教徒就是牛，不把上帝当上帝。

苦难折磨人，也能成就人，在波希米亚的密林中，艰难困顿的岁月里，夸美纽斯认准一个道理：要想救国家，只有搞教育。他深信良好的教育是复兴祖国和改良社会的主要手段，于是他开始深入思考教育的种种问题。

也许是条件太过于困苦，只能从阳光、山林、草木和溪流这些自然元素中感悟教育之道，因此夸美纽斯的教育思想深深打上了“适应自然、学习自然”的烙印。

“30年战争”的结果是：路德新教通过流血牺牲获得了与天主教一样的平等地位；2个新国家出现（荷兰、瑞士两个新教国家独立）；一帮没地方混的清教徒逃往北美大陆，在大洋彼岸建立了自己的家园。100多年后，他们建成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——美利坚合众国。

但夸美纽斯所在的“兄弟会”很不幸，在波希米亚的密林中没有像毛教员一样建立起革命根据地，反而于1628年2月，3万多户“兄弟会”成员被集体流放到波兰。随后的13年，夸美纽斯一直栖身于波兰，算是过上了相对平静的生活。

也正是在波兰定居期间，他的教育思想成熟，写出了几部影响时代的巨著：《语言学入门》、《大教学论》、《母育学校》、《物理学概论》。

划时代巨著：《大教学论》

其中，《大教学论》一书奠定了夸美纽斯彪炳史册的历史地位。《大教学论》是近代第一部教育学著作，是教育学也成为独立学科的开端，书中首次提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教育原则体系，被认为是教学论诞生的标志。

今天的夸美纽斯，所拥有的荣誉头衔众多：捷克伟大爱国者、教育改革家，是人类教育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；17世纪捷克杰出的教育理论家，是近现代教育、教育理论的最伟大的奠基者之一；“现代教育之父”，他的教育主张启迪了现代世界各国的教育革新运动。

二、劫波渡尽成真神

对于一个经历如此悲惨命运的人来说，他的内心一般都是苍凉的。但夸美纽斯老兄好似完成了人生的大彻大悟似的修炼，化茧成蝶，返璞归真。

从他的教育思想和著述里，你看到的不是冷冰冰的东西，而是炽热如阳光、温暖如微风般的力量。

《大教学论》中的教育思想渊博丰富，我们只说与教育技术有关的那一脉。

上文说过，密林生活带来的启示，让夸美纽斯十分笃信“教育适应自然”的原则，可以说，“适应自然”是贯串夸美纽斯整个教育理论体系的一条根本性原则。

夸美纽斯认为，自然界存在着普遍的“秩序”，这些法则无论在动植物生活中以及人类的活动中都发生着作用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，也应当遵循自然界的“秩序”。他主张一切教学工作应该遵循自然。他引证西塞罗的话：“假如我们把自然看作我们的向导，她是决不会把我们领入歧途的”。

自然教育的理念今天已经深入人心

基于这个思想，夸美纽斯在《大教学论》中用了约三分之一的篇幅，通过引证类比的方法来阐述他的这一观点。他列举鸟儿生活、树木成长、战略战术等大量的自然和生活的实例，来阐述他的教学理论，他还通过建筑师修建筑、园丁种植物、画家画画来说明遵循自然之道的正确性。

从“适应自然”的思想，引出的他的教学方法论——“直观性教学”原则。这句话的通俗解释是：实际观察是首要的，文字学习是第二位的。比起中世纪那些晦涩难懂的宗教羊皮纸教义，大自然的阳光雨露、花鸟鱼虫更值得我们学习。

夸美纽斯认为，经院主义旧学校只让学生死读书本，这简直太Low了，好的教学就是要观察事物开始，采用直观方法。别拿那些枯燥灰色的教义理论说事儿，一切知识都是从感官的感知开始的，要像建筑师修建筑、园丁种植物、画家画画一样学习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。

这种教育思想，对于今天的中国，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。在城市里的孩子们每天赶场子似的上各种课外辅导班、做题背书的时候，在祖国的边陲大地——云南、海南，很多小学却在种稻养鸡，推广田园教育。

马南小学的田园种植课

例如在海南省临高县的马南小学，校园里茉莉花香、槟榔花香、稻香夹杂扑面；莲雾、槟榔、椰子、变色木等十余种热带植物穿插种植，韭菜、地瓜、茄子等农作物片片相连——这些，都是这所小学里的孩子们亲手种植的。马南小学校长王学雄说：“这里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都由师生堆砌、种植，通过双手劳动建起田园，进而持续开展种植、养殖等劳动教育，悄然发生改变的，除了埋在土壤下的种子，还有学生们的学习、生活状态。从马南小学走出来的学生带有许多优秀的特质，积极且开朗，动手能力强、成绩优异、学习踏实。”

谁说基础教育，就只有钻在书本里、搞题海战术这么一条道呢？那是你没见过更为广阔的世界。海南的、云南的、澳大利亚的、芬兰的、以色列的……以天为书，以地为题，行走在山林间，遨游在白云下，这样的教育形式多了去了！只恨我这一代教育人的眼界太狭隘。

三、最传奇的绘本诞生

不过，话说回来，田园教育固然好，但也不能整天钻山林子。在和平年代，我们还是要进入学校里的。这个时候，该怎么办呢？

夸美纽斯于是提出“在不能直接进行观察时，应当使用图片、模型等直观教育”。他认为，教室的墙壁应挂以图画，教科书也要充满图画。他举了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：医学教学中，学生要了解人体的构造，这时无法将一个真实的人体解剖后立在学生面前，就可以用化工材料制作一副人体骨骼的模型，在骨架的相应位置添上“肌肉”、“血管”、“筋肉”、“神经”、“动脉”、“经脉”、“神经中枢”、“心脏”、“肺”、“肝”、“大肠小肠”、“脾肾”等各种“脏器器官”，这样也就等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展示在学生面前，教师在根据这个“人体”向学生讲解各部位的名目和功能，学生一看便会完全领悟。

夸美纽斯意识到，在幼儿阶段，教育的主要媒介应当是感官的知觉，而视觉又是感觉里面最主要的一种，所以应当把各门学问中最重要的事物以图像形式输送给儿童，包括物理学、光学、天文学、几何学等知识。

理论逻辑一旦打通，产品就能很快形成。

按照这个思路，夸美纽斯编写出第一本带有150幅插图的教科书《世界图解》。该书堪称世界上第一部为启蒙期儿童编写的看图识字教材，当然——也被认为是教育技术发展史上最重要的成就之一。

《世界图解》的中译本

《世界图解》是夸美纽斯晚年的作品，1654年在他62岁时完成，4年后在德国纽伦堡正式出版。

《世界图解》共有 150 课正文。每课一般由一幅插图与相应拉丁文组成。但全书插图不止 150 幅，如将所有小图全算上，全书插图接近200 幅。

《世界图解》的内容包罗万象，不仅涉及到了动物界、植物界，还涉及到了人类，人类的起源、各年龄阶段、人类有机体的组成部分、人的活动、道德的特征、人在家庭、城市社会、国家和教会里的关系等内容——堪称那个时代最精美的绘本。

《世界图解》于1658年他66岁时出版发行，出版后立刻在欧洲引起了轰动，被迅速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，一版再版，流行达 200 多年之久。夸美纽斯因此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——叫它“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绘本”也不过分。

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建议采用《世界图解》作为语言初级教学的基础读物。歌德在其自传里甚至称此书为他童年时代儿童们“唯一的一本书”。美国教育技术学者将《世界图解》看成是“视听教育运动的先导”。

四、绘本时代已来临

说了这么多，让我们回到正题——说这些有什么用？在21世纪的今天，把300多年前的夸美纽斯翻出来，有什么用？难道他的教育思想还有价值？

是的，世事总是在轮回。你不觉得，今天的中国，有点重新进入读图时代的意思了吗？

今天的中国孩子，谁还没有上百本的儿童绘本呢？

我们已经进入绘本时代

今天的中国成年人，谁还不玩个朋友圈呢？不知不觉。我们从长篇文字版的博客，进入了短篇文字版的微博，然后又进入了读图版的微信朋友圈时代。

大学里的教育，枯燥晦涩的文字教材，难敌生动可视的慕课课程。

头条、抖音、西瓜等短视频，创造了数以百万计的生活内容教学者。疫情期间，有多少中国人通过短视频学会了做菜？

这一切，都显示出这种大趋势：绘本时代、读图时代、短视频时代、可视化时代的浪潮，正在以无与伦比的力量碾压着传统的文字教学、理论教学和符号教学时代。

在这样的时代，我们做教学，难道不应该转换一下思路吗？我们还要抱着那些枯燥、深奥、晦涩、乏味的教材语言滔滔不绝吗？我们不应该给那些高度抽象的教材配点生动、有趣、具象、可视的案例讲义吗？

教育技术方法套路固然有很多，但万变不离其宗，它的“宗”（换成这年头的时髦词“第一性原理”）——说到底，还是“知识可视化”（图形化、具象化、实例化）。

只要把握住这个“宗”、这个“第一性原理”，你算把握住了教育技术的根本，入了这一行的门。

所以，答案是——在21世纪的今天，重新学习夸美纽斯的直观教学原理和可视化教材法，依然是有价值的；直观教学原理和知识可视化，有助于我们把握住教育技术学的本质。